我从朦朦胧胧中睁开眼睛，看见邻床有个奶奶坐在床边看着另一个睡着的奶奶。她们的头发已经斑斑白白，分外惹眼。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透析机里循环往复殷红的血液。躺着的奶奶在透析，睡着了，很安静，只有透析机运转的声响，还有床边疼惜地看着她的朋友或者是姐妹。
我听见她轻轻唤她“翠娥”，我听见她应她“春颖”,我想是朋友吧，是一生一起走过的姐妹。
她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白发，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被子，眼里满是疼惜。怎么就病了呢？怎么就要靠着这机器活下去了呢？好像只是恍然间的变化。她还记得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，是很惹人羡的，白皙的脸蛋有恬淡的笑，是璧人啊，岁月真残忍。她醒来，蜡黄无血色的脸，浮出丝丝笑意。她唤她春颖，她应她翠娥。“感觉好吗？我去叫护士来给你测个血压……”起身要走向护士站,“不用不用，到了时间他们会来的……”她从被子里伸出手，赶忙拉住她的衣角。
阳光从病房外偷偷溜了进来，满屋子的希望和暖。冬天颓败了的爬山虎，在这个春天又开始乘着春风肆意地生长，阳光下，嫩芽儿在窗上熠熠闪闪。我醒着，看着这样温暖美好的画面，听着两个老人絮絮叨叨的言语。
“瞧瞧，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，饿了吧……”起身从床头柜上的袋子里翻腾着。
“还别说，真的很饿了呢……”她躺在床上一脸的期望，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。
“还热的呢，我给你做的牛肉面……”一边端出还冒着热气的面，一边将床摇起，让她坐起好能好好吃面。
她认真给她喂食，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这人间很暖很美的食物。这世间的一切又算的了什么，哪怕苟延残喘，哪怕剩下的时光都要与医院同行，有这样的情谊在身边，是不是一切灾难都不算灾难？她望着她笑，眼里闪烁着谢意。那两张脸像揉皱的纸，是岁月揉皱了她们的脸。
“好了，好了，我都吃到底了……”她们相视地笑，淡淡的笑容里是憔悴的优雅。
“再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……”她狡黠地一笑，从袋子里翻出一袋东西。
“什么啊？你又在捣什么鬼……”是宠溺的责备。
“哈哈，是炒黄豆……”她扬起袋子里的食盒，孩子般笑的灿烂。
“不能吃的，吃了要坏事，我这身体，哎，不行了，老啦……”她撅起嘴，满是沮丧和责怪。
“能吃的，我特意帮你问过医生了，不是有这机器吗？让你过过嘴瘾，哎，老是老了，但也要有我们的小乐趣不是……”她让她宽心，又逗她开心。
“还记得那一年吧，我们还是姑娘呢，在你家偷偷炒黄豆吃，被你妈抓个正着，豆子还撒了一地……”她笑了起来。
“是啊，那年生产队的黄豆产的可真多啊，是丰收年，晒场上的豆荚个个都是饱满的，日头一晒，不用打，豆子全被日头晒得嘎嘣乱跳出来了……”她眼里是对逝去年华的怀念还有那时那刻丰收的喜悦。
“都是你出的馊主意，你爸妈都出去干活了，我们拾了几把豆子，就偷摸着下厨炒豆子，还记得是我放的火呢，你掌勺，结果……”她又呵呵地笑，用手揩她眼里笑出的眼泪。
“结果我妈回来了，听见她放锄头的声响，我就急了冲你喊，‘快，快，我妈回来了，去拿个东西来装豆子。’也不知你从哪儿拿来的袋子，我也没注意，慌慌张张地把盛在碗里刚起锅的豆子全倒进了你张开的口袋。哗啦一声，洒一地，我们都傻眼了……”说着哈哈笑起来。又接着抢话。“原来是刚起锅的豆子太烫，把塑料袋烫坏了……”她笑出了眼泪，她给她揩眼泪，看见她在孱弱地咳嗽，心里生疼生疼的，“那味儿可真香啊，可惜没吃着，还挨骂了，咳咳……”她接连不断地咳嗽，坐在床边的奶奶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胸口，给她顺气。
邻床的我躺在床上，也笑了，笑意暖了我的心，因她们当年的惊慌失措，因她们从年少到年老的情谊。我不知道她们这一路经历了哪些，是否有兵荒马乱，颠沛流离？是否有饥荒连年，流离失所？是否有人心猜忌，懊恼误解？是的，很后留下来的才是很好的。
“好了，好了，你歇会儿，累了吧……”她给她摇下床，看着她闭上眼休息。
透析机还在运转，透析管里的液体红得那样炽烈。突突有节奏跳动着的透析管，是她心脏的跳动。她闭上眼睛，偷偷地侧过脸。不让她看见她的难过，眉头紧锁，假装睡着了。只有我懂，她的难受。后来的几次透析我与这个叫翠娥的奶奶依然同病房，每一次都是听着她们絮絮叨叨的美好往事，恍恍惚惚地睡去。
脑海里却全是她们从前的时光。她们互相诉说着自己的心上人，她们约好一同出嫁……那个年代信息交通闭塞，只能靠着那几张相片，寥寥几字的信笺来选择与自己相伴一生的那个人。春颖没了主意，虽说父母给了她建议，但很后的决定还得是她自己。
那正是春天的时候，屋外的的桃花开得嫣然。他们两家离得很近，好像就隔了一颗桃树的距离，是同一年出生在不同人家的好姐妹。是命定的安排，让她们相遇相识相知。翠娥总是有自己的主意。要强的性格和心中的笃定，让她显得比春颖要成熟干练得多。她们会在桃树下互相说着少女的心事，像那一树的桃花夭夭灼灼。
“翠娥你说哪个好啊？我好像……好像两个都喜欢……”春颖手指不停绕着肩头那两根粗大辫子的发尾，那一刻桃花落在了她的两颊。
“那就两个都嫁呗……”翠娥咯咯地笑。
“你就知道笑我，我都愁死了……”
“我们家春颖也会脸红啊……来告诉我为什么喜欢？”
她细细娓娓地说着她的欢喜，翠娥是个玲珑的人，一眼便看出春颖在叙说那男子时眼里星光的流转，她明了了她的心事。看着她笑，“春颖真傻……”，指引着她，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思。终于她明白了自己的心，仰头看那漫天的桃花。
“那你呢？”
“我喜欢他……”翠娥从贴身的兜里掏出心上人的相片。眼里荡漾着春天里的阳光。“你看他们家离你们家那位很近喔……”她浅浅地笑着望向春颖，满心满眼的喜悦。
微风伴着和煦的暖阳吹过他们的村庄，桃花在枝头随风舞动。有的随风飘向了远方，好像是飘向了她们郎君的家，有的却飘落在她们的身上。她们手拉着手，在桃树下伴着漫天的花瓣，不停地旋转，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个村庄。
第二年的春天，在桃花开的时节，她们一起出嫁。穿着红妆的女孩儿，爆竹声声，迎着春风吹扬起的桃花瓣，上了花轿，去赴她们的未来。那一日的桃花开得异常妖娆，似乎要把天空化作粉红色……
岁月流转，流年偷换，青丝变白霜。如今她已是垂垂病者，一头乌发早就变成了稀松的灰发，似乎过了今天就要到不了明天。“幸好春颖还在，幸好我这一刻还在……”她在心里欣慰地庆幸。她们的老伴儿相继离去，儿女都长大成人，总有离开她们的一天。而她与她却一直携手相扶，蹒跚前行。病着的翠娥是因她而坚强，孤单的春颖是因她而乐观。
有她，这一生足矣。
下机时间到了，又一次抵过生命的摧残，又一次在温情中重生。我看见她们皮肤松弛，有了隐隐黑斑的手，一直紧紧相互拽着，她扶着虚弱的她，一步一步蹒跚在医院冷冷清清的走廊。窗外绿色的爬山虎长得愈发地绿，是生命的颜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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