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0年1月1日0:05 宁远河边
韩雪: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烟花,我却把你弄丢了。对不起。
2002年2月27日22:20 宁远河边
韩雪:烟花震耳欲聋。捂住耳朵的时候,我哭了。
2003年5月5日23:08 北大未名湖边
韩雪:终于毕业了,烟花的灰烬落到头发里,我无法停止恨他。
2008年3月10日22:00,深圳小梅沙
韩雪:烟花有多美,看到了吗?那也比不上我对你的爱。……
一
9寸的柯达相纸,一共369张,厚厚一摞,几时开始翻看的我不知道,也不记得几时看完的,我只感觉到太阳穴始终在突突跳动,一下一下,锥心刺骨。
照片是韩江留下的。烟花,都是烟花,形态各异、绚丽缤纷,每张相纸后面都记录着拍照的时间、地点还有只言片语,日期截止到了2008年,应该还是在他吸毒成瘾之前。
韩江配备了很专业高端的摄影器材,练就了令人钦佩的摄影技术,走到哪拍到哪,独自记录下了所见的每一个烟花绽放的瞬间。他说答应过陪她看烟花,两个人一起,看尽世间很好很美的烟花。可是十年间,韩雪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即使出现,韩雪也不能阻止他的离去了。所以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,生命在他身上渐渐无力,直至消亡,比烟花还要短暂。
韩江死于吸食毒品引起的呼吸系统衰竭。
也许是早有预感,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他交给了我这些照片。韩雪,十年前失踪的妹妹。他说,如果可以,一定要交给她。实在不行,你就留做纪念吧。我只有这一个遗愿。
于是他给了我韩雪的照片,早已被揉得皱皱巴巴,镶在镜框里,木制镜框的边缘,油漆斑驳。十年前的合影,随着他,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凄风苦雨和颠沛流离。照片里那两个少年,恍若隔世般笑得明媚灿烂,胜过所有烟花。
韩雪,我咬着牙齿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。因为她,他究竟受了多少苦?
二
他的唇微微紧抿了一下,嘴角现出一个淡淡的酒窝。这是我很喜欢的表情。说明此刻,韩江的心是柔软的。
韩江说,你知道吗?韩雪不是我的亲妹妹。
亲妹妹韩雪两岁时患了急性脑膜炎,送进医院后再也没有醒过来。当时母亲不能接受事实,几度休克,自己也住进了医院。后来,再出院回家时,母亲怀里便多了一个小婴儿。那是个比韩雪还要小得多的小肉球,粉嫩娇柔地躺在那里手舞足蹈,咿咿呀呀。原来是父母亲收养了医院里的弃婴,我们就叫她韩雪。
可是,她不该来我们家的……
回忆太伤筋动骨,不适合韩江这样的病人。我想,必须要制止他继续下去。他已经开始不对劲了,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,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,呼吸急促,手不停在重复着握紧又张开的动作……他想抓住些什么呢?时光分明已经抛弃了我们,再不松手,也是徒劳。
我提醒他,回忆没有好处,它消磨意志,它只适用于没有未来的人。
你认为,我还有未来吗?他面无表情,一挥手打掉我递过去的水杯和药片。
显然,他生气了。我默默收拾好残局,挨靠在他身边,搂住他的胳膊,抚摸他的手掌,他只挣扎了几下,便放弃了。温柔,对韩江很有效。每次发脾气,只要用这招,他就会自觉收敛。这足以说明,他是个好人。
三个月来,我从没看到他这样动情过。那个韩雪,就算是天使,又能怎样?他弄成这样,她知道吗?就算知道,她救得了他吗?何况,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使。
韩江大二那年的寒假,怕赶上春运高峰,特意早早托人买了车票。他拎的大包小包里面,大部分是买给韩雪的礼物。他是多么想她呀。
大学里,男生女生都在轰轰烈烈地谈着恋爱。只有韩江,心里惦记着那个温柔乖巧的妹妹。反复想起韩雪那双楚楚可怜的泪眼,开学前送别时,她握着他的手,握出了汗也不愿撒开。父母都认为韩雪对哥哥的依恋有些过火了,只有韩江知道,他对她的爱恋也毫不逊色。
幸亏他们并无血缘关系,这是韩江无数次倍感庆幸的。他决定这次回家,就要对父母还有韩雪传达这份心意。可进了家门,迎接他的,却是冷冷清清面目全非的家。
父亲告诉他,韩雪去了上海的朋友家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韩江问,为什么?父亲说,朋友家想要个女儿。韩江又问,为什么是韩雪?她是我妹妹。父亲突然暴怒,从今以后你没有妹妹了,不许再问我为什么。此后,父亲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。而母亲,又住进了医院。
母亲很快被确诊为肺癌晚期,韩江大学还没毕业,她就匆匆离世了。从此,韩江不再回家。家里没有韩雪,也没有了母亲,而父亲,是他永远不能原谅的人。
三
康哥不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去深圳,本来已经在香港做了三年的禁毒志愿者,那里的环境我才是很熟悉,很能发挥特长的地方。
不是因为我才离开吧?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他这样的铁血警官太不搭调了。
我说,当然是因为你……随之,面含委屈,泪水也非常配合地在眼里打起了转。
康哥突然揽我入怀。安心,对不起。他说,除了爱情,我什么都愿给你,我会永远照顾你的,相信我。
这个年届不惑的男人的怀抱的确令人无比安心,五年前,是他在将我从淫窟救出,我的人生才得以柳暗花明。如今的一切,都是他给的,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谁呢?而他的贤妻乖女,也早已视我为家人。这家伙,想到哪去了?
康哥终于发现我在偷笑,假装很伤自尊地将我远远推开。骗我表露心迹,居心何在?说吧,什么时候回来?
回来,我还应该回来吗?习惯了颠沛流离的人,有时并不清楚应该在哪里驻足。也许,内心的牵挂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恰巧有了机会到深圳参与一对一禁毒帮教,所以我就来了。
我相信没人愿意被毒品掌控,正如没人愿意屈服于不得以的命运。
大家都认为,我更应该去帮教女戒毒者。可是,我见到了韩江。他已消瘦得严重脱形,开始出现并发症,左眼无光感,右眼视力低于0.1。按说以他的身体条件,已经不能进戒毒所了,但因为协助警方破了大案,才被破例接收。
这个几乎全肓的吸毒者,教官说,他很不一样,是毕业于北大的高材生,精通摄影,没有任何案底。沉默,坚韧,配合一切治疗,但也是很难治疗的一个。因为他拒绝交流,看似服从实则是绝望,这种病人,即使已生理脱瘾,也多半会很快复吸,所以需要一位有经验的帮教。
韩江的确难以接近,他是温顺的,但也仅此而已。问他哪里不舒服,他只摇头不说话;那只没有视力的左眼,黝黑深邃,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;勉强可以视物的右眼,大多时候也显得无动于衷。
我说,你除了看不见,也不会说话吗?他挺直脊背,面无表情,冷漠地盯住我。对,我就是要他生气。
不说话当然也没什么,其实,很好也听不见。这样,既不会生气,也不会高兴,更不用思考。行尸走肉,这世上还有很多。他们大多不愿麻烦别人,也不愿被麻烦。不过,愿不愿意和事实没多大关系。十年前我就不愿意活了,而事实上,现在我是一名有着执业资格的心理咨询师。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,其实我还很漂亮。
我将脸贴近到他眼前,他却因而受惊,不自在地躲闪到了一边。想到他一定是寂寞了太久,我的心便紧缩起来,很疼。
四
一年前,韩江从不离身的摄影器材,被吸毒的同伴偷去卖了。一怒之下,他找他们理论,结果寡不敌众,被打残了眼睛。从那以后,他很难再相信什么人。可他开始相信我了。
眼看他脸色渐渐红润,身上也长了些肉,我打算把他从戒毒所里接出来,起码可以过上几天有未来的生活。
我的提议却被他断然拒绝了。我们非亲非故,你没有责任照顾我。
我有,谁说没有?我姓江,跟你的名字是同一个字,我们有缘。
一辈子所有擦肩而过的人,都算有缘。难道你都有责任照顾吗?
其他人我不管,我就是愿意照顾你。我有些急了,牢牢搀住他的臂膀,却无法再温柔下来。
愿不愿意和事实没多大关系。他冷冰冰地用我说过的话回应我。
于是,我给他讲了一个很久以前的童年的故事。
那时,父母都忙于工作,经常无瑕顾及兄妹俩。幸亏哥哥很尽责,将幼小的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。一天,哥哥放学回家,突然发起高烧。妹妹手忙脚乱,一直陪在哥哥身边,端茶倒水,喂哥哥吃下自己熬的稀饭,夜里还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。第二天,哥哥的病好了,大赞妹妹能干。妹妹便立下了她生平*一个诺言,无论何时何地,如果哥哥病了,她都会守在身边让他好起来。
我说,我就是那个妹妹。
我不是那个哥哥。韩江这样回应。
韩江开始拒绝我来访。他的状态,突然又一落千丈。
韩江吸毒的时间并不长,有同样病史的人很多都已康复。可医生却说,他的身体状况,不容乐观。因为一开始,他吸食毒品就超出了正常的承受范围,那是毁灭性的,能活到现在已属不易。
终于有一天,韩江愿意见我了。他说,开始吸毒,就没想过回头,我知道这是条不归路。为了韩雪,我本来应该好好的。
他用黝黑深邃的双眼深深地看我,泪水开始从我眼里无奈滑落,越来越多,根本来不及拭去。
可真正让我绝望的是父亲。我无法原谅他的自私、残忍,也无法原谅自己是他的儿子。因为欠了地下赌场的巨额赌债,他竟然就把我们从小带大,视为珍宝的妹妹拿去抵债。妈妈不能原谅他,她拒绝治疗直到去世。我也不能原谅他,而我是他在世上很好的亲人,所以我才要毁灭自己,这谁也改变不了。很可笑的是,本来很想让他看看我有多惨的,可他从未来过……真是个恨毒的父亲。
你傻呀!你傻吗?我不停地问,不停地哭。
他说,是呀,我是傻。所以,别再为一个傻子哭泣了……
这是我们很后的时光,我依偎着他,几乎流尽了所有的眼泪。
韩江的父亲在他去世后第三天出现了,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,衰老落魄的模样,也不应是六十多岁老人该有的。韩江看到后,会怎么想?我始终站在角落里,看他颤危危地办理手续,接收遗物,很后抱走了韩江的骨灰盒。
教官把他领到我面前。这位江安心小姐,是韩江的戒毒帮教,她处理了一切后事,您有什么不明白的,可以问她。他悲凉淡漠的眼睛注视我良久,似乎有一线火花闪过,随即便熄灭了。
是的,我不再是韩雪。我叫江安心,很终选择了跟母亲的姓。抛弃我的人,也终将被抛弃。世事无常,恩怨难解,我们从此两不相干。
康哥来电说,安心,囡囡要去看烟花,吵得要命,我们等你回来一起去……
烟花吗?算了吧。世上很美的烟花,我都已看尽。当时那一刻无论有多美,也改变不了熄灭后的无尽寂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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